2018年3月18日 星期日

周奕:國共爭奪編輯部 考證香港報業

國共爭奪編輯部 考證香港報業
文:周奕 編輯:彭月

《大公報》所刊啟事

1950年1月6日和1月7日兩天的《星島》第一版

編按:早前,鄭明仁在本版撰文討論特殊時期國共雙方在香港報界的角力,同為資深傳媒人的周奕認為前文有三個問題值得商榷,今日他撰文回應鄭明仁文章中的問題。

2月21日世紀版刊出鄭明仁先生的《國共在香港報紙的內戰》(以下簡稱「鄭文」),其中談到國共爭奪香港《星島日報》編輯部,若干事實與論點均有值得商榷之處,現將之歸納為3個問題:一,共黨是否主動打入《星島日報》?二,所謂「接管編輯部的共產黨幹部」是否「被勝利衝昏了頭腦,行事太張揚」,導致《星島》政治態度愈來愈左傾?三,最後是否「由港英政府和國民黨政府聯手,逼令《星島》大老闆胡文虎家族『清黨』」?

值得商榷的三個問題

本人在2013年初曾對上述事件進行探討,得到此事之主要人物之一張問強(又名張思健)的兒子張新峰(已故)的答覆,並向我提交一份書面材料,我根據這份材料撰寫了一段文字刊登在拙作《香港工運史簡篇.附錄二》(利訊出版社,2013年7月,頁308)。該份材料說,林靄民主持《星島日報》之後,深知編輯部沒有自己的人是難以辦得好的,適逢他的同鄉世交、原汕頭《星華日報》(星系報之一)總編輯張問強回到香港,林請張問強出任主筆,同時通過張延攬了一批思想左傾的採編人員。鄭文指這個行動是共黨主動,但是我的材料說張問強是被動而順水推舟,鄭文列舉的採編名單共計10人(特約及周刊主編不計在內),就可以「接管編輯部」,熟悉報社運作的人恐怕不會同意。而且這批人並不能「接管」星島編輯部,其實應列為林靄民的班底。

第二個問題是這批人是否「行事太張揚」,導致《星島》政治態度愈來愈左傾?首先要解決一個關鍵問題,這批人何時暴露行徑?解放前我曾經在《文匯報》上看過一則啟事,幾位報人宣布「退出星島日報」,一直將之記在心裏。我在2013年向張新峰查問,他告訴我確實的年份和大約月份,於是翻查舊報,果然給我找到了,1949年4月26日在《華商報》、《文匯報》和《大公報》同日刊登(《大公報》所刊啟事)。張新峰的資料說,當時的決定是退出七人,其中五人在報上刊登啟事,此舉是讓林靄民交差,用以保護其餘人留下來,並不是所有人全部撤退。正因如此,才有《星島日報》在1949年10月15日那則「廣州天亮了」的大字標題。

鄭文說「1949年5月,港英警方政治部主任黃翠微約見林靄民,逼迫他開除主筆張問強和外電編譯曹綿之」,但不果;「兩個月後,國民黨廣州市黨部主任高信,傳召《星島》董事長胡好(胡文虎之子)到廣州面談,要他開除要聞版編輯潘朗和華南版主編司徒丙鶴」。文中所說「1949年5月」,這個日期不對,因為潘朗和司徒丙鶴已於4月26日「退出星島日晚報」,該則辭職聲明是鐵證。據此事的發展日期推算,國民黨穗市黨部傳召胡好應是1949年4月20日或以前,而「黃翠微約見林靄民」應是2月中旬左右,這是國民黨作出要求星島「清理門戶」之最早時刻。

一九四九年的轉折點

1949年2月中旬發生什麼事情?這個時期恰恰是中國內戰的關鍵時刻,從1948年12月算起:平津戰役開展、淮海戰役結束,跟着是天津和北平的解放。到1949年2月,出現國共和談,到底是解放軍渡過長江解放全中國抑或是劃江而治?這是一個重大的轉折時期,那麼,打入《星島日報》的共黨分子定然欣喜若狂,會在報紙上大肆宣傳共黨的路線了。沒有!本人查閱1948年12月至1949年2月的《星島日報》,在這段關鍵時刻,《星島》版面表現,一言以蔽之曰小心翼翼。淮海戰役國軍55萬人被殲,《星島》的版面上隻字全無;天津、北平這兩座名城於一月先後解放,《星島》並沒有醒目的標題,甚至連「易手」的字眼亦欠奉,只是以平和的筆調報道這兩座城市在解放軍進城前或後的市況,平淡得彷彿這些事情發生在外國似的。上面指的是從《星島日報》的版面表現和標題來分析,至於報道的內容或者社論中間有否塞入「私貨」,我不能擔保,即或偶有出現,總不能算是「行事太張揚」了罷。

第三個問題,所謂「由港英政府和國民黨政府聯手」,這個說法我不敢苟同,原因是港英對國共之爭是從不介入的。鄭文的論據是「港英警方政治部主任黃翠微」要林靄民開除兩個人,難道一個警方人員出面就可以說是港英出手嗎?再說,黃翠微這個人能否稱之為警官也是一個問題。請注意,那是1949年,政治部主任這麼敏感部門的職位不可能由華人出任。那麼黃翠微是什麼人?我曾經看過的一些文章指黃翠微是政治部的探目,與國民黨有千絲萬縷的關係,並且偶爾代國民黨出面辦事。在那個年代,只要有關係,私人都可以找熟悉的警員代為辦事,當時港英警方的規管並不嚴,林靄民給黃翠微一個不瞅不睬就是最好的答案,而黃翠微的干預亦戛然而止。可以說,黃翠微把這件事退回給國民黨,讓廣州黨部出面去辦。由此可證明所謂「聯手」連絲毫有力的論據都欠奉。倘若仍有人堅持港英干預的說法,那麼,此說足以證明這個「港英」是窩囊廢,連一點小事都辦不成。

評論《星島日報》的「左傾」,論者大都把注意力投向那則「廣州天亮了」的大字標題,忽視了當時大老闆胡文虎的態度。個人認為,做大生意的人是要看政治風向的,其中一個轉折點值得留意:1950年1月7日,《星島日報》「投共」了。

與中共的蜜月期

眾所周知,所有報紙每一版都印上當天的日期,中文報紙都是冠以「中華民國」的年號,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,以公元取代了「中華民國」的年號,於是香港的親共報紙都照此辦理,想不到《星島日報》在適當時刻作出重大的改變。我找到1950年1月6日和1月7日兩天的《星島》第一版,報頭的年號由「中華民國」改為公元了。這樣更改恐怕不是總編輯或社長能作主的,不過《星島》選擇了英國承認北京政府這一天來作出這個重大決定,下注得恰到好處。值得留意的是:1月6日報頭側有兩行字,而1月7日只留下「香港政府特許刊登法律性質廣告之有效刊物」,至於另外一行「國民政府僑務委員會發給登記證文字第三號」被剷走了,即是說,《星島日報》連國民政府的護身符也不要了。這個轉變,從來未被人們給予足夠的注視!

香港的人口不多,報紙銷量有限,一直以來報紙的生存主要靠銷數(廣告的收入是次要的),所以要爭取外銷。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(可以引伸到二戰前)國內的政局動盪,香港的報紙內容有一定的自由度,因而內銷有市場,所以1949年國民黨廣州市黨部以停止《星島日報》的進口威脅胡好而奏效。解放初期一段期間,《華僑》、《星島》均可以內銷廣州。《星島日報》這次「投共」,很可能與爭取內銷有關。

不過胡文虎跟中共的蜜月很快就完結。大概是1950年中,廣州禁止「反動刊物」進口,《星島》及《華僑》兩報均在內。這個時候,輪到國民黨向這兩報招手了,容許他們的報紙進口台灣,條件是報刊必須冠上「中華民國」的年號。這件事對《華僑日報》沒有問題,該報從未改變年號。《星島》怎麼辦呢?很簡單,在公元之後加「中華民國」的年號,例如:「一九五一年(中華民國四十年)╳月╳日」。如此這般,國民黨總算把胡文虎「統戰」回去了。

應該怎樣寫歷史

胡文虎跟中共的決裂恐怕是廣州市的追稅事件,市府藉口永安堂瞞稅沒收了永安堂在廣州的物業,林靄民大概是這段期間離開了《星島日報》。至於林「與親共人士籌備復刊《循環日報》」則是1959年,而不是1952年。林靄民應是「大報」《循環日報》的社長,而不是「小報」《正午報》的社長(《正午報》的創辦遲於《循環日報》)。

鄭文還有一些主觀臆測的推論,不打算在這裏臚列了。個人認為,歷史研究不應過於主觀,否則面對鳳毛麟角的資料,容易推斷失誤。

順帶交代一下,大約在1975年間,當時我在《文匯報》任要聞副主任,有一次,老總交來一本簡字小冊子,內容是香港各報的概況,沒有編著名單和出版單位,大概是僅供國內有關單位參閱的資料,老總要求我和另一位同事對此作出修訂補充,第二年再辦一次。因此本人對香港報紙的沿革發展略知一二。

(標題為編輯所擬,原題:六十年前的星島事件考證)

作者簡介:資深傳媒人,知名攝影家。1959年進入香港《文匯報》任記者兼攝影記者,1987年任副總經理至退休。著作:《香港左派鬥爭史》、《香港工運史》等。

(《明報》二O一八年三月十七日)

水橫舟回應:

鄭明仁那篇文章主要根據司徒丙鶴的說法,過於單薄,老左的回憶失真率頗高,周奕這篇文也不夠深入考證,容若早於2011年8月的明報月刊就也寫過胡文虎由親共轉反共的原因。根本在於中共胃口太大太霸道太殘忍,這些周奕就將之輕描淡寫,中共在1949年底發行「人民勝利折實公債」,凡工商界(指為資本家)都要「定額認購」,胡文虎更是一個大目標。由於「定額」過高,胡氏無法全部「認購」,這就觸怒了當局,將胡氏在內地的產業全部沒收,其中廣州長堤的虎標永安堂,成了廣東省總工會的會所。永安堂藥物及星系報紙,一律禁止內銷。到了1950年12月,更有多名《星島日報》記者在在陸被指為文化特務,遭處決和判刑。手段咁殘酷,原本對中共有過幻想和寄望的胡老闆點會唔反共??????

共產黨事先張揚的殺記者事件:http://www.open.com.hk/content.php?id=1800#.WrTNgC5uaM9

另外,林靄民是在1959年與曹聚仁等、獲中共幕後支持,復辦《循環日報》,林出任社長及至1960年停刊,1961年轉而出版《正午報》。林出任《正午報》社長,他1964年去世時的頭銜就係《正午報》社長。據司徒鶴回憶,林是1952年離開星島,1952至1959年期間做了什麼??不詳。

2018年3月15日 星期四

許定銘:侶倫手稿珍貴且罕見

《紅茶》贈鷗外鷗

《都市曲》贈紫莉(江河)

《新綠集》贈林真

《永久之歌》贈六哥、碧姊

〈劇本《窮巷》的發現〉和〈侶倫的《欲曙天》及其本事〉發表後,有研究侶倫的專家來郵,盼我轉讓整批珍品。我婉拒,因為這麼珍貴的文物,是應該留在圖書館的閉架庫,而不是藏在私人手裡的。

侶倫畢生筆耕,創作了過千萬字,手稿理應易見。然而,事實卻並非如此。二O一四年,我受命編天地版「香港當代作家作品選集」《侶倫卷》,此中有一體制:書前要提供他的照片、書影及手稿若干。要編《侶倫卷》,當然要通讀他的創作,經過幾個月的尋找、發掘,侶倫的創作幾乎全到手,編選亦差不多完成,但,照片與手稿卻相當棘手。其時兆輝兄已提供了好幾張侶倫的生活照,以為可以隨時交稿。不過,到細讀網上及坊間有關侶倫的書文後,才發現手上的那些生活照,竟是早已發表過的二手貨式,毫無特色。心有不甘的情形下,向中學同學鄭中堅求救。他是侶倫的外甥,心想:他們甥舅之間應多交往,說不定會有生活照留下吧。起先也是毫無音訊,幸好交稿前夕,中堅卻傳來好消息,交給我一組我估計是一九六O年代,侶倫與兩位妹妹的郊遊照,說是整理舊物時,忽地從一叠舊書中掉出來的。《侶倫卷》中的照片才能有點與眾不同!

至於手稿,可憐我遍尋不獲,最後決定以侶倫贈與友人的書中題簽替代。侶倫書扉頁的題簽,最著名的是他為温燦昌題的那些。據温燦昌〈侶倫創作年表〉中所錄,這些題箋每種均如一兩百字的短文,寫下侶倫當時的感慨,可視為簡短的手稿,可惜當時我連一種也沒有。

侶倫書扉頁的題簽,我見得最多是他送給杜漸的。我在他多倫多的地庫書房裡見到約五六種,順手借回香港去。前兩年他回港旅遊,我完璧歸趙,杜漸即把它們送到中大的香港文學資料庫去。而我手邊的幾種:《紅茶》內送給鷗外鷗的,題「敬贈鷗外鷗好朋友,永久的憶念」、《都市曲》內送給江河的題「紫莉兄正之」、《新綠集》內送給林真的題「國柱兄正之」、《永久之歌》內的「敬呈六哥碧姊留念」,都是非常簡單,是聊勝於無而已。

新近得到的《窮巷》劇本《人間何世》和《欲曙天》本事《猶是雲英未嫁身》是完完整整的手稿,其珍貴可知!

我細心檢閱《人間何世》的夾層,除了那張用「李鐵稿紙」寫的《人間何世》人物名單,其實我還發現了一片書頁般大小的札記:

告訴你一件事情:前星期我去參加了星島報十週年紀念的雞尾酒會(我收到了請柬),看到上官寄給星座的一篇題名〈侶倫和永久之歌〉的書評,根據了我以前通信中的私話寫了進去,同時把我捧得太過份,編者覺得不便,没有讓它發表。我覺得不發表是好的,把我捧得太高了,會摔下來跌死的。

侶倫手稿

侶倫戰前有寫日記的習慣,他在〈我的日記〉(見《侶倫卷》頁308~311)提過他在十三年中所寫的二十多本日記,「是在日寇開進九龍之前一天的下午,連同我的許多寫作的稿件一齊燒燬的」。

戰後侶倫不知有没有再寫日記?

一個慣寫日記的人,即使不再寫日記,在遇上一些小事件,或有小感慨的時候,總會提起筆來,寫它一兩段。上面那篇小札記,大概就是這樣記下來的。我很相信,在侶倫生活的周邊,應該還有不少這樣的短札,可惜……。

──2018年,寫於侶倫逝世三十周年的三月




2018年3月10日 星期六

許定銘:侶倫的《欲曙天》及其本事

侶倫手寫的便條及《欲曙天》完結篇

《欲曙天》第1至89日是侶倫自己裁剪的,每日分別各貼在一張白紙上,我嫌素描麻煩,把它們重新表貼。

《欲曙天》的連載式樣

《欲曙天》連載的式樣二

《欲曙天》連載的式樣三

《猶是雲英未嫁身》之首頁

《猶是雲英未嫁身》之末頁

《猶是雲英未嫁身》之附頁

《猶是雲英未嫁身》之人物表

李兆輝兄送我《窮巷》電影劇本手稿孤本的同時,其實還贈我另一種手稿,及一大叠剪報。

這叠剪報是侶倫另一本長篇連載小說《欲曙天》的,此中有一便條,手寫:「這部小說由一九五八年七月一日起開始在大公報“小說林”連載」字樣。小說由一九五八年的七月起,連載至次年四月止,共二九五天,以每日九百字算,全書約二十六萬字。

我先把剪報順序排好,再把它們依次貼在A4紙上,發現缺了第九十和九十一頁,是不是因為缺了兩頁,此所以《欲曙天》一直沒法出單行本?

好友鄭明仁近年非常努力,常跑圖書館,我請他到大學藏微型菲林庫找找,可幸如今大圖書館的文學史料已較完備,明仁很快就替我補上了,如今我手上《欲曙天》的剪報,二九五天全部收齊,我把它們完整素描保存,不會再散佚,且看何時可交有心人重排出版,乃讀者之福。

温燦昌的〈侶倫創作年表〉及許定銘的〈侶倫著述史料編年〉第一九五七年欄,均有「長篇小說《欲曙天》在香港《大公報》開始連載」一項,如今可以肯定的移到「一九五八」年一欄內了。

至於手稿《猶是雲英未嫁身》,寫於九張五百字的原稿紙上,另加前後各一附頁,對摺,用藍色卡紙作封面,合釘成一册二十餘頁的小書。侶倫在附頁上註明:這部「社會倫理愛情悲劇」《猶是雲英未嫁身》,是根據他所作的長篇小說《欲曙天》改寫的「詳細本事」,主題:

以被迫害女性的悲慘遭遇,暴露都市社會的罪惡面。
打破婚姻的地位觀念,强調真正愛情的神聖與崇高。

另有空白處標明:原著侶倫,編劇及導演處則留空。這明顯看到,侶倫是想把《欲曙天》改成劇本《猶是雲英未嫁身》的。雖然時間急速未曾完稿,但他已在《猶是雲英未嫁身》的末頁附了〈主要演員表〉,表列了畢肖仁、張思明、阮碧華……等十三位主要人物性格的說明,可說是設計完善,只差動筆而已。

長篇小說《欲曙天》,或者是電影劇本《猶是雲英未嫁身》,主要是寫純潔少女 阮碧華的不幸遭遇:

生活於小城的無知少女阮碧華,在勢利的姑母家遇到調情老手畢肖仁,被騙懷孕,產女小如留下給包租婆帶養,自己出城打工。可憐小如給暗中賣掉,碧華悲痛地到他鄉打住家工,卻遇上了暗戀她的張思明。

凑巧張家與畢肖仁有親戚關係,正打算合作做生意。碧華某日在街上遇到女兒小如,知道她被附近人家收為養女,但對她不好。碧華回家暗自飲泣,被思明發現,兩人互吐心聲,愛戀加深。

畢肖仁知道張思明與阮碧華相戀,便多方設計想拆散他們,幾經波折,最後是奸計被揭破,有情人終成眷屬。

一九五O年代的香港社會仍很落後,社會大眾很喜歡看大團圓結局的倫理悲情小說,侶倫的連載《欲曙天》應該很受歡迎,可惜事隔過久,想找一些讀後感或評論,相當困難。

今次我喜獲長篇小說《窮巷》的電影劇本《人間何世》,又得未結集的長篇小說《欲曙天》,及其本事《猶是雲英未嫁身》,除了幸運,還冥冥中連成一線「緣」,明白到侶倫不單單是個小說家,而且是個編劇家,絕對不是他自謙的「越界築路」,他是「雙軌並行」的大家!

──2018年3月

2018年3月3日 星期六

許定銘:劇本《窮巷》的發現


劇本《窮巷》


侶倫手寫的美術字作封面


劇本《窮巷》封面的摺貢,侶倫手寫的札記


劇本《窮巷》內的對頁,字體相當工整


劇本《窮巷》的第一頁


劇本《窮巷》最後一頁


用雜誌《城市文藝》與劇本《窮巷》作大小比較

侶倫(1911~1988)的同事兼好友温燦昌撰有最詳盡的〈侶倫創作年表〉,在談到他的編劇生涯時,提到自一九三七年起,侶倫對電影產生興趣,曾參加香港電影界座談會,參加香港話劇界籌組「華南戲劇研究會」,其後進香港合眾影片公司任編劇,侶倫戲稱此舉為「越界築路」。

他一九三八年入香港南洋影片公司,任編劇並在宣傳部工作,至一九四一年香港淪陷為止。期間編了電影劇本《大俠一枝梅》、《強盜孝子》、《弦斷曲終》、《蓬門碧玉》、《如意吉祥》、《大地兒女》;還為香港志華影業公司編《民族罪人》。

及一九四六年從內地回港後,侶倫應友人之約,編寫電影劇本《情深恨更深》、《喜事重重》、《諜網恩仇》等。侶倫所編劇本全得導演接受,並全部拍攝上演,可見侶倫的編劇經驗豐富,下過不少苦功。

然而,温燦昌卻從未提過侶倫曾把他的長篇代表作《窮巷》編過劇本,可見他對此事毫不知情。這件連温燦昌都不知道的事,大概沒其他人聽說過!

最近侶倫的公子李兆輝兄送我一冊《窮巷》電影劇本手稿孤本,說是近日清理舊居時意外發現的。沒想到在侶倫逝世近三十年後,我居然能收到他珍貴的孤本手稿,真是奇緣!

電影劇本《窮巷》(18x26cm)是厚達兩厘米的巨冊,書寫於一一五頁中華書局橙色線條,每頁12x35共420字①的原稿紙上,然後摺疊成書型,再裝釘成冊,封面用黃雞皮紙大書「窮巷」的藝術字體,摺頁內有三行手寫墨水筆小楷:

劇本完成於一九四八.五月十日晚。
小說在華商報發表。七月一日
起至八月卄二日止。(刊一部分)②

看來是侶倫親手製作的。

侶倫的首部長篇小說《窮巷》在《華商報》連載時大受歡迎,新民主出版社有意在《窮巷》連載後出單行本,可惜途中停載,但侶倫毫不氣餒,其後用心把它寫完。到一九五二年,二十萬字的《窮巷》完工,出版責任已輾轉到了文苑書店手裡。

從手上這本原稿看,劇本《窮巷》約三四萬字,戲名則改為《人間何世》,全劇共七十五場,每場均有場景作題目,如:第一場〈抗戰勝利〉、第二場〈普通房間〉、第三場〈公寓房間〉、第四場〈屋內〉、第五場〈陋巷〉……到第七十四場〈屋內〉、第七十五場〈街頭〉等。每場均有人物、情節、時間、氣氛等提示,而劇中人的對話及動態亦相當詳細,完全可依此演繹。

收到這份手稿時,我最大的疑惑是:小說《窮巷》是部凡二十萬字的巨著,何以劇本《窮巷》卻只得三四萬字?

我細心思考後發現:小說《窮巷》一九四八年時只刊了三萬多字,要到一九五二年才脫稿的,但劇本《窮巷》卻完成於一九四八年五月十日晚,當時小說《窮巷》才剛開了頭,那麼,劇本《窮巷》的內容是否只包含了小說《窮巷》的前面?或者是作者早有了全盤的構思?

一部長篇小說改編成劇本,因要濃縮,通常多有變動,尤其像二十萬字的《窮巷》要改成只有三萬字的劇本,其大刀闊斧要不着痕跡,一定得多花心思。

無論小說《窮巷》還是電影劇本《窮巷》,其主要內容都是寫高懷、杜全、莫輪(劇本內叫莫林)和羅䢖四個年輕窮人,在戰後香港窮巷裡掙扎求存的故事。

我在劇本《窮巷》的夾層中,發現了侶倫手寫的一張人物名單:


侶倫用鉛筆寫的《窮巷》人物表,事隔七十年,相當淡色。

高懷:失業記者
杜全:失業退伍軍人
羅䢖:小學教師
莫林:收買佬
白玫:是一個沒有父母至(自)幼賣給人家豢養的女兒
王大牛:香港淪陷時期的小漢奸
惡婦:王大牛之妻
五姑:勢利的賣煙婦
亞貞:賣煙婦之女兒
三姑:房東(舊本的周太)
南叔:水客(舊本的福哥)

這就是兩種《窮巷》中的主要人物,是侶倫一早的安排。

小說開始時,他們四個在家裡討論如何避過包租婆雌老虎的迫遷;但劇本開始時則是抗戰勝利了,他們在內地的一個房間裡興高采烈地商討回到香港去發展。明顯很不相同,但故事發展下去,走勢卻是相當接近的。

到了尾聲,杜全跳樓自殺,羅建失意回鄉,莫輪決定投靠老友,重新開始;高懷則帶着他心愛的白玫走向茫茫人海,繼續浮沉,尋找他們未知的將來。而劇本《窮巷》的尾聲由第六十七場〈屋內〉開始,寫高懷伏案寫作,羅䢖執拾行裝……然後是〈天台〉、〈街道〉、再次〈屋內〉、〈報紙〉、〈碼頭一角〉、〈樓梯──連四樓的門〉、再次〈屋內〉及最後的〈街頭〉,場數雖多,但交待很少,每場大多一兩頁,內容與小說的幾乎一樣,只是小說羅䢖去搭火車,劇本中則是去碼頭乘船離開的少少變更。

比較了小說《窮巷》和劇本《窮巷》,可見侶倫寫小說《窮巷》十分認真,先用劇本《窮巷》作大綱,把整個故事概要寫好,再用心寫小說《窮巷》的!

註釋:

①一般原稿紙多是綠色格四百或五百字的,但有些大型出版社或名作家愛自製原稿紙以示特色。一九六O年代,《星島日報》〈好少年世界〉版專供學生投稿,作品刊出後,不發稿費,以特印原稿紙作酬。他們的原稿紙大小跟一般原稿紙相若,但紙質粗劣,淺橙色格,每張只有二百五十大格,不好用。
原稿紙的格數,是為方便編輯劃版用的,400、500,甚至250字,都容易計算。但,像侶倫所用中華書局橙色線條12x35凡420字的,則相當怪,難道當年(1948)要這樣的數字才方便計算?

②侶倫的長篇小說《窮巷》是一九四八年開始動筆的,隨寫隨在夏衍主編的《華商報》副刊《熱風》上連載,寫了三萬六千字,因報紙人事變動,作者不肯配合編輯的意見,便把它停了。

──2018年3月

楊興安:憶饒宗頤閒談中高見

(網絡圖片)

今悉饒公謝世仙遊,福壽全歸。桃李成蹊,著述如林,光照後學,遺澤人間,饒教授真無負此生。

是「每日一字」林佐瀚介紹我認識饒宗頤教授的。當時我業餘替《星鳥日報》專欄寫訪問香港人物,林兄問我為什麼不寫饒宗頤。原來他是饒公的學生,他對我說饒公學問深湛,深不可測。我說饒公未必見我,他竟主動穿針引線,結果摸上饒府,見到大名鼎鼎的饒宗頤,想不到他竟對我這個小輩客客氣氣,如平輩朋友,我也放膽直言,毫不拘束。

潮州神童 盛名鄉里

在訪問前,也做了一些準備功夫,打聽一下有關消息,熟讀他好些著述。原來饒公早有潮州神童之稱。他的父親是當地首富,不少文人雅士,碩學之輩都寄住在他饒府家中,饒公幼年便沾染到這群碩學鴻儒的學問。加上天賦,盛名鄉里,十九歲便被廣州中山大學聘為教授。途經香港時不意染上重病,在港治癒後留港定居。不久顧頡剛在香港商務印書館工作,延為助手。當時三分天真,七分好奇,竟然問:「饒公,你豐富的學識,是怎樣得來的?」他說:「是看書,研究。」我失聲說:「香港那有許多好書啊!」「怎麼沒有?他們不去找,不看罷了!」饒公竟然有些動氣。我失儀失笑,有點尷尬。饒公怔怔望著我,瞬即寬容展笑,笑我無知吧!氣氛好得多。饒公訪問材料豐富,其他訪問稿只刊一天,饒公刊兩天。

在碩士班重遇

第二次遇到饒公是到澳門大學唸碩士,我的指導老師是羅慷烈教授,當年羅教授問我平日看什麼書,我說看武俠小說,他便叫我研究唐代豪俠。好友黎沃文精於書畫和印刻,跟隨饒教授讀藝術碩士,羅教授和饒教授是好朋友,他們一起赴澳指導碩士生。當時是兩位大教授一起上課指導幾個碩士生。後來有朋友說香港讀中文的大學生,有八成都是這兩老的徒子徒徒孫,不知這話說得對不對。

和饒教授混得最稔熟的要算是在《明報月刊》工作的日子。當時饒公不時有文章在月刊登載,饒公送來的文章古拙幽深,學術性很高。間中要為他的文章特別鑄字,例如廢除的古字和篆書一類。我們排好校好後還要親自送給饒公過目,免有差錯。每次都由我親自到饒府送稿,我亦善用機會逗引他談話,以長識聞。一次無意中和他說到印度教,他如遇知音侃侃而談,而我早年因著述多讀糜文開作品,因而還能答上一兩句,談得頗投契。我很詫異地說古來讀書人都愛研究佛教佛經,不說印度教的。饒公說以前住所樓上有一印度教徒,他仰慕中華文化,便和饒公交換學養心得,故而對印度教有深切的認識。

「唐三藏做了一件錯事」

饒公隨即對我說了一句震驚難忘的話,他說:「唐三藏做了一件錯事。」我為之大感興趣,說:「什麼?」饒公說:「他說過『外道之書不可觀』。」因為唐三藏說過這句話,後來的中國的知識分子縱有餘力便只研究佛經佛教,不會研究摩尼教、祅教、耆那教等等被當時視為外道的學問。饒公的確說得不錯,即使今日社會進步開放,我們對這些當時所謂外道的教派,其研究之熾熱,豈能與研究佛學相比?筆者多心,發覺三藏大師亦長於外道,在天竺辯經時輕易把外道說得啞口服輸,若不能「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」焉能如此?但大法師亦有說得對之處,一個人若精研佛學、又讀各種外道經典,人生精力有限,可能更一無所得。

一次送稿時和饒公聊天,說林佐瀚半夜起床如廁,發覺住在他對街的饒公半夜在翻書看書,何以如此呢?饒公說這是他的習慣,晚上九時入睡,半夜三時起床讀書。噢!原來這是他養生之道,確是高明之至。

他說他現在(七十歲)仍常讀書,正研究巴比倫的楔形文字,又隨手在看似凌亂書堆中一拿便拿了幾本相關的書給我看一些圖片,有些好像不是英文的,他嚴肅地對我說:「巴比倫的泥板恐怕有萬年歷史。」我對巴比倫文化也很有興趣,說了兩句,我問:「為什麼要看楔形文字?」他點頭說:「要看的,要看的。」心想:饒公啊!不是想學盡世間知識吧。

饒公涉獵楔形文字

隔了十多年,我無意中讀到饒公著作的《漢字樹》,內容說及中國六千多年前半坡文化,有些符號是文字的先驅,其中有二十二個符號與西方腓尼基字母一樣。隨即又說這些符號,和史前巴比倫的符號如出一轍。這種論述,帶來一種推論,東西方文字符號原型出自楔形文字,向東走發展成象形文字,向西走發展成拼音文字。腓尼基字母是拉丁字之祖,拉丁字又是英文字之母,竟然有這樣的關係。我猜想這便是當年饒公研究楔形文字的原因【註】。

饒公是一位嚴肅認真的學者,在他認為證據未充分之前,不會輕易說出結論。我這種說法無異指饒公之口說中華文化與巴比倫文化的關係,但確有這種暗示。蘇雪林便不同,早在十多廿年前便著書說中華與巴比倫文化極有關係。關於半坡符號在考古上發現東西方相同,我在其他較嚴肅的古史著作中亦讀到。但作者只表示這個現象難以解釋而已。

一次我乘他不防,突然問他:「饒公,衛聚賢的古史考證是真的嗎?」他愕然之餘,深思想想,然後說:「這個人很奇怪,他說山西有甲骨文,原來真的有。」我想,怎麼你牛頭不答馬咀?後來年紀大了,才猜到他的用意,他偏近同意衛聚賢的考證。但以他的江湖地位,不能隨口虛泛的說出同意衛的觀點,何其高明!

自發說項 深感愛護之情

我最感激的是饒公的一句話。一次我送稿後向饒公說:「這是我最後一次送稿,我不在《明報》做了,」他忙說:「什麼,你不做了?要我替你向查先生(金庸)說說嗎?」原來他以為我被辭退,自動願意為我說情,既難得又令人感動!我說因移民辭職,順帶第三次請他寫幾個字送給我。他走入房間,拿了三幅長條來,讓我挑一張,讓我滿懷高興離去。

世事真玄妙,十多年後我在大企業任職,老闆和他是同鄉,又敬仰他,遇上饒公開書畫展,便叫我在畫冊上挑選好些作品購入捧場。我用心挑選多幀自已喜愛的,後來買入多少我則不知,饒公也不知這回事,這是最後一次和饒公沾上關係了。

饒公對後輩溫雅有加,傾蓋如舊,一切恍如昨日。攀枝交往雖淡,然軼事亦足誌佐談。今悉饒公謝世仙遊,福壽全歸。桃李成蹊,著述如林,光照後學,遺澤人間,饒教授真無負此生。

【註】此稿匆匆就章,有關《漢字樹》內容全憑記憶。

楊興安

文學博士。曾任編輯、編劇,曾經教學,任明報社長室行政秘書,長江實業集團中文秘書。其散文被選為中學課文。著有《金庸小說與文學》、《浪蕩散文》、《現代書信》等多種著述,現為香港小說學會榮譽會長。

《灼見名家》2018年2月10日)